立 春

1

生活的海面上，希望之舟被世俗的波涛所颠摇……

程巧玲边走边想，到了马步馨阿訇家该怎样开口。马阿訇现在是她唯一的缆绳，如果一旦断裂，那她……

蔚蓝的天空，碧净，深邃。地面上，积雪在冬阳的照射下，闪着银光。路边光秃的树梢头，几只馋嘴的麻雀在聒噪。

来在阿訇家院门前，程巧玲举手扣了扣铁门环。

“谁呀？”

随着话音，阿訇的妻迎出。见是从未进过门槛的巧玲姑娘，忙高兴地将她让进屋内。年过半百的阿訇正俯伏桌上看阿拉伯文书籍，循声扭头，随即取下眼镜，和书推过一旁。

“是巧玲啊，”他和颜道，“快坐。”

程巧玲刚拘谨地坐下，阿訇妻从柜子里捧出满把红枣，热情地让她吃。巧玲脸色绯红地笑了笑，但笑得很不自然。

阿訇见状，心里打了个结，于是试探地问：“这两天怎不见你大到清真寺啊？”

“嗯，他……阿訇，我……”

“出什么事了么，巧玲？”

本想一见阿訇便要把心思和盘托出，比及一见，又感畏葸。倒不仅是阿訇在族人中有威望，主要是说的事关联到阿訇本人，程巧玲难免惶惑，不能自已。她咬着下唇，脑际浮现出昨日的一幕……

2

她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，父母亲相随而进，待他们坐下后，父亲道：

“巧玲，我想和你商议件事……”

蹊跷，什么事这样严肃？难道是要说……她双腮一热，故意漫不经心地嗯了声，随即低下头。

父亲带着笑意与母亲对视一眼，然后对女儿说：“你也二十岁了，女大当嫁是古今常理，我和你妈给你说下亲事了。步馨阿訇家的思远你觉得怎样？”

犹如从头浇下一盆冰水，她的心一下冷了。她起身走到窗户跟前，呆呆地望着院内以及整个空间飘舞着的雪花。

“巧玲……”

心乱如麻，她仰望蒙蒙云空：“大，我……”

“你还想说你小是不？傻闺女！”父亲哈哈一笑，“思远这孩子我知道，聪明正派，人品也好，是个难挑的后生。再说阿訇……”见女儿皱起眉头，欲言又止，紧抿了嘴唇，他打住话头，转说，“当然，也要征求你的意思。”

“我的意思？”

“是啊，我和阿訇说定一个多月了，思远也同意。这不，和你打个招呼，也好早些准备准备。”

“我不要听这些！”

见父亲惊愕了，巧玲才觉得有些莽撞。她硬控制住自己，语气平和地说：“大，这是终身大事，你怎不商议一声就和阿訇定了呢？思远为人不错，但不能说我就……你不应该这样办。我也不能因为你已经定了就答应……”

她瞥了眼双亲，只见父亲一只肘弯支在桌上，手撑额头，两眼搭蒙着；妈妈则大睁着一双郁忧的眼，惊异地望着她。她又继续说下去：

“你们或许知道，有的年轻人婚后不和，以致造成精神上的痛苦，成天愁多乐少地过日子。这是因为什么来？为了落个‘遵从习俗’的虚名，而忍受永久的、连忏悔也不能够的痛苦；别人可以，我不能……”

“住嘴！”

父亲的断喝，不啻一声炸雷，使她浑身打颤。

见状，妈妈忙过来劝慰她好好想想，不要惹气生。

父亲怒冲冲道：“不能什么都由着她！一巴掌大倒教训开老子了。哪个人婚后不和向你诉苦求解教了？咹？我再问你，父母说话算不算数？你还要不要我这个大，还有你妈？”

“要。可我希望父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女儿。”在她受委曲的声调里蕴含着倔强，“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和疼我的，不过你们疼爱的方式应该更正确些。”

“宠子没好，宠子没好！”父亲叫道，“没想到把你娇惯成这样！姻缘前定人不能移；打掉牙能往肚里咽，出口的话不能往回收。人家思远哪点配不住你？！”

“反正我不愿意！”

“你！”暴怒的父亲猛地扬起手掌；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，他将手撤回，盛气不息地吼道，“不能由你！你听也得听，不听也得听；我不能拿脸当屁股用！”

……

3

……巧玲下意识地抬手抚摸了下左颊，她瞧瞧阿訇又瞅瞅阿訇的妻，显出十足的难为情。此时，她真有些后悔不该来了。阿訇的心头上，阴影越来越浓。他习惯地用手捋了捋略呈棕色的连鬓胡须，给妻子使了个眼色，待妻子避开后，关切地说：

“孩子，有什么事就说吧。”

阿訇的眼里，闪动着使人心灵温暖的光，但多难开口啊！然而巧玲毕竟是巧玲，她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来。既然已经来了，她也就绝不愿保留丝毫想法。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：

“我大这两天很气恼我。”

“哦，那为什么？”

“为我的婚事。这不怪我违悖他的话，确实，我感到太突然了。直到昨天我才知道。”

阿訇将身子倾倒在圈椅内，双眉微锁，马上又舒展开，慈祥地问：

“那你是怎么想的呢？”

“阿訇，你有着渊博的学识；怎样对待生活、理想、爱情，你比我清楚也比我解释的更好。我觉得，做父母的尽管都对子女寄予深切的爱，但有时长辈们的爱是主观的，不切实际的爱；老用自己过去生活的模式给年轻人套，年轻人确实难以接受。拿婚事来说，长辈们总觉得他们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，丝毫不想想他们的儿女们在想些什么。时代在前进，人的思想也在不断更新。总之，一切都在变。痛心的是我们回族中很多人，竟把一些不合逻辑的人为的事情，推归为真主的前定。我认为这是对教义的曲解。尽管我没攻读过《古兰经》，也粗浅地知道里面有让人着眼实际的明文。因袭几千年的父母之命的婚姻，是该改革了。”

程巧玲缓了口气，接着道：“阿訇，不能只怪年轻人，是这些霉烂思想太让人不舒心了。诚然，很多人照父母的意志也生活过来了。但我相信在这些过来人的心灵深处有着创伤痕迹，不少人甚至有过悲剧。他们是不会淡忘的。”

她见阿訇垂首不语，似在思索什么，停顿了一下道：“阿訇，你也许觉得我说的太多了，但我说的全是心里话。原谅我毕竟尚不谙人间世事。但我牢记着你经常爱说的这样一句话：‘穆斯林的心地应该是明朗的。’”

人类宝贵而奥妙的智能啊！真难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“尚不谙人间世事”的姑娘口中说出来的。

“孩子，……我懂，非发自心底的爱，靠硬撮合而使人在一起的生活比虚空还要空虚。凭真主的尊名起誓，你的话使我伤心！因为我喜欢你。尤其是现在。我曾是那样地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。当时就此事我问过你大，他说你会同意的。现在……倘真主的意愿不是这样，我会……会妥善处理的。”

“阿訇，你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……”

马阿訇眼含泪水，颤声地问：“告诉我，你爱谁？”

程巧玲感动得热泪盈眶。她轻轻吐出两个心底不知念过几多遍的字：“马翼！”

“马翼？”她心中的太阳竟是马翼！“你大知道么？”见她摇摇头，马步馨阿訇叹口气，沉吟片刻，接道，“巧玲，把你方才和我说的这些话，给你大说说才好哇。”

巧玲的心猛一缩：“他的脾性你是了解的。我……我还想求你……”

“让我想想，想想。”

阿訇边点头边说，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