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荒凉的山岗上，我不思念任何人。

天空万里无云，如同永恒的悲伤。

贫瘠的大地上，浅浅的河流缓缓流淌。最后一个太阳在天空徘徊。这忧郁的太阳。沉默的太阳。河底闪烁着水玉的柔光。水玉，纯洁的玉，透明的玉，在水底沉睡的玉。像是谁的泪珠？我记忆中的泪珠。我想不起来了。我渴望水。水是大地的女儿。

远方的群山传来巨人族不羁的呐喊，山川震动。昆仑神山已经离我很遥远了。退到记忆的深处。巨人族与神族大战？我想不起来了。山脚下的小人儿，追逐着野兽，在河边寻寻觅觅。你们这样忙碌究竟为了什么？巨人一来，你们要被踩进山石里面去的。

我这一坐，在这荒凉的山岗上，大概有几千年了吧？我感觉自己快要变成石头。我坐的久了，人们也就把我当作石头。山脚下本来没有人。森林长到我的脚下。河流从中穿过去。熊罴虎豹在其中咆哮追逐。离朱鸟飞来飞去，三只脚吊在身下。还有那单翅的比翼鸟，两两结合在一起才能飞，时常歇在挂满珍珠的珠树上鸣叫。山泽中似乎还有很多精灵，在温泉里嬉戏。我记不清楚了。后来，一群人来到这里定居下来，白天在山林里追逐寻觅。飞土。逐宍。晚上在篝火旁舞蹈。呼喊。死了。生了。生了。死了。来来去去。小孩子长大了。大人变老了。相互争斗。相互扶持。他们在河流定居下来，砍下树木，建成木房子。后来他们又离开了。过了很久，一群人来到这里定居，白天在山林里追逐寻觅。飞土。逐宍。晚上在篝火旁舞蹈。呼喊。死了。生了。生了。死了。来来去去。小孩子长大了。大人变老了。相互争斗。相互扶持。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……

我老了。我是堕落在凡界的神。我也老了。只有一把彤弓，我一直带在身上。远方的巨人又在怒吼。声音越来越近了。阳光在波动。我从光线中抽出一支太阳箭来。金灿灿的，搭在彤弓上，向巨人的方向射去。轩辕台的方向，射者不敢向。太阳箭消失在阳光中。什么也看不见。我大概真的老了。“这彤弓，素矰皆为天地神器，你此去下界，务必救济人世困苦。”素矰已经射完了。我不知道走了多久，我只记得从昆仑山向东，一直走到蓬莱。一路上杀了无数的巨蛇猛禽，怪兽妖神。

最后我到了哪里？我想起在一座荒山上，有一块青色的玉。青色的玉。在荒山之巅。在月光下闪耀着青色的光芒。那不是一块玉。不是。是一个美丽的女神。她姣好的面容清晰可见，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，眼神却凝下一层哀怨。她是谁？镶嵌在荒山之巅，展览千年。月下。月上。她让我想起记忆中一张熟悉的面孔。那张熟悉的面孔，像月亮的脸。像月亮。月亮。在月亮之上。月亮是水做的，月光是月亮的水。月亮在讲诉最凄凉的爱情，月亮的水是凉的。我感觉记忆有些混乱了。

哦，是巫咸国一位德高望重的巫师告诉我，她是女丑，东海的女神，被十个太阳活活烤死在这里，在月光的照射下，尸体变成了青色的玉。十个太阳。据说是帝俊同羲和生下的十个儿子。我仿佛想起来了。

帝俊。彤弓、素矰。“这彤弓，素矰皆为天地神器，你此去下界，务必救济人世困苦。”

我看见他坐在荒山之巅，坐在女丑之尸旁边。那块青色的美人玉，在月色下竟然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来。像是桂花的香味。又不像。她像是鲛人，身体灵动颀长。他嗅到了海水的味道。海。月。

夜空很美。一弯半月挂在西边，另一边是星空。空气有点凉。几头犀牛趁着夜晚出来觅食，在枯树林里踱来踱去。雷兽提起粗壮的前脚把干涸的地面踩得隆隆响。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红色的鸟，长长的脖子羽毛已经掉光，在空中飞着，嘴里不时吐出火舌。月亮渐渐地退下去了，西北方的天狼星闪烁着。北方的烛阴神慢慢睁开了眼，天要亮了。他召唤来他的赤鷩鸟，他从华山带回来的，能御火，一路都跟随着他。赤鷩鸟收下长长的红羽翅，轻轻地停在他的肩膀上。两双眼睛都充满了坚毅的神情。

他用手抚摸着女丑的脸。依然是一丝淡淡的微笑，有些冰冷。空气中已经很素净了。第一缕阳光射出来，照出一片轻轻飘浮着的羽毛，仿佛是谁还未断的思绪。

他拿起彤弓，眼里布满了血丝，缓缓站起来，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，野兽都惊恐而逃。东方的扶桑树上，十个太阳一起苏醒，万物焦躁不安。宇宙中所有的狂热，摧毁大地的一切，不管是金、木、水、土，这天帝十个顽劣的儿子，永远不得安宁。人啊，不用再仰望天空了！天空只有无止境的焦灼，回到温厚湿润的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吧，把自己埋在大地里，你的生命将获得永恒。还有鱼，这是最后一刻的自由，鱼，最后的欢愉。森林，大地神奇之所在，精气之所在，大地女儿的花园，万千生灵的乐园。涂炭。火生土。你也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吧！金石之河缓缓流动，大地的血。

十只金乌飞到了中土，近了。我感到酷热难耐。我看见赤鷩鸟展开长长的羽翼，红色的光帘罩住他的周身。但是他依然感到血液在沸腾，烈日刺瞎了他的双眼，世界变成红色，他只看到了红色，红、红、红，月亮有时候也是这种颜色，当她怀着热烈相思的时候。

血液已经飞溅出去，这样他竟然感到冰冷。最热的火就是最冷的水。他的赤脚下流动着熔岩。赤鷩鸟已经化成飞灰。他是燃烧着的石头。盲石头。没有血液的石头。他感觉自己也要像女丑一样死去，变成一块石头。他觉得自己会变成一块水晶，像水一样。不！他的周围只有一片红色，红、红、红，月亮有时也是这种颜色。

在红色的世界里，他听见金乌的嘲笑，射者，我是帝俊的儿子，你是帝俊的臣子，现在连臣子都不是。你将是窃贼！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，狂欢吧！这是一个狂欢的时代！

在红色的世界里，他听见帝俊的声音，“这彤弓、素矰皆为天地神器，你此去下界，务必救济人世困苦。”不，没有的事。我看见东海鲛人在月下沐浴，游进空气中的水，长发飘飘。泪水变成珍珠。一个水的世界。

在红色的世界里，我听见巨人的咆哮，凿齿巨人张开山洞般的口，露出巨齿，挥舞着盾，向他冲去，

他终于拉开了弓，搭上最后的九枝素矰，向着九个太阳射去。

我睁开双眼，世界又变得明亮。

我渴望水。水是大地的女儿。

坐在荒凉的山岗上，我不思念任何人。

天空万里无云，如同永恒的悲伤。

瞎眼的智者说，烈日时代过后，洪水滔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