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论是在什么时候，只要开始讲故事，夜幕就会降临。带着特定的意图，用特定的方式讲述某些特定的故事，可以召唤出那繁星点缀的夜空，还会有皎洁的月亮从黄昏或从天边升起，悬挂在听故事的人们的头顶上。

当奶奶坐在小屋里，望着虚空，开始讲到“那时我还年轻……”，黑坨确乎看到夜幕降临了，在小屋子外，月亮突然从天边升了起来，星星也点缀在夜空中，树林里缭绕着白色的雾气，仿佛某些了不起的事物正在发生。

那时我还年轻，你爸才十岁，得了重病。你爷爷那时还在世上，说来也没人信，你爷爷当村长，却是全村最穷的。没钱治，眼看你爸活不了几天了。一天下午我从河边割完稻谷回来，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你爸的床前。我就躲在一棵大桑树后面，看看那女人要干什么。那女人穿着一件纯白的衣服，或许不是衣服，倒像是一朵莲花，长长的，直垂到脚跟，她赤着的脚异常洁净。我看见她弯下身躯去摸你爸的额头。她的头发很长，青色的，像是湖里的水草。我不知道她要对你爸做什么，我希望她能转过脸来。就在这个时候，我背篓中的镰刀掉在地上，那白衣女人发现我了。我也看见那女人的脸了。她的相貌原来是青面獠牙的，我当时就吓得不能动弹。当我晃过神来时，她已经不见了。

自那以后，我每天都是心神不宁的。我在想你爸被她摸过以后，该不会死吧？可是没过几日，你爸的病渐渐好了。后来我去洞庭庙里问有没有这么一个娘娘。守庙的都说没有，又说好像有一个杜娘娘，和我看到的有几分相像，还说那个杜娘娘不喜欢被人看到，也不知是个正神还是恶神。我心想，杜娘娘被我看见了一定很生气。说不定哪天就要了我的命呢！

“杜娘娘是谁呀？”

我也不知道杜娘娘是谁。守庙人也没说清楚，我想，那杜娘娘或许生前是个姓杜的姑娘，死后成了神，所以叫做杜娘娘，又或许是什么杜鹃花得道成仙，所以叫杜娘娘。也可能是度娘娘，度苦度难的娘娘。

“那杜娘娘一定是个好娘娘。”

当河边传来水牛“哞哞”的叫声时，黑坨知道该回家了。他背起书包，书包上面有白雪公主和六个小矮人，爸爸买的，本来有七个，一个刮破了。黑坨到家的时候，天已经黑了。妈妈一动不动地靠在门上，爸爸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旁。屋子里幽微的烛光跳动着。黑坨心里很害怕，他们一动不动，都死掉了吗？黑坨装作没有看见，走到柜子前将书包轻轻放好，像空气一样轻。

“吃饭！”爸爸突然捶着桌子叫道。蜡烛吓了一跳。

黑坨慢慢蹭到桌子旁，他闻到了艾草和鸡蛋的香味。但他没有吃，他瞟了一眼爸爸嘴上粗硬的胡子，然后握起筷子夹鸡蛋，火光在他乌亮的眼珠子里惊恐地跳动。爸爸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，一只蛾子缓缓朝火光扑来，不知得到什么灵感，突然调转方向飞走了，只听见一连串哐当的声响，碗筷都被爸爸打碎在地上了。黑坨听不见任何声音了，爸爸的手在空中颤抖着落下来，随后起身踢开椅子进房去了。房门“啪”的一声迅疾地关上了。妈妈低声啜泣起来，泪珠儿掉在地上，滴答一声响，黒砣又恢复了听觉，妈妈的哭泣声像是玫瑰花的凋谢，掷地有声。黑坨放声哭起来。

“哭死！哭死！”爸爸用脚踢着门。

在黑夜中，妈妈的抽泣声像蝙蝠一样满屋子飞来飞去。黑坨的心里害怕极了，妈妈会死吗？黑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，这是一个孩子永远也无法知道的秘密。

“黑坨，快起来。把这六个咸鸭蛋送到老贼婆那儿去。”

妈妈将黑坨推醒了。黒砣揉着眼睛，他的眼睛睁不开了，是因为昨天哭得太久了吗？妈妈用一条湿毛巾给黒砣洗着脸。黒砣睁眼看见妈妈的脸，她的眼睛又红又肿，像落在地上的桃花。

“爸爸呢？”黑坨问道。

“死了！”妈妈咒骂道。

黑坨“哼哼”起来，破烂的毛巾让他很难受。一股血腥味混进了水汽，一个高大疲惫的身影走进了屋子。爸爸将背篓放在墙边，黑坨看见了篓子里面的斑鸠，乌鸦，啄木鸟还有麻雀，黒砣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。妈妈边抚着黒砣的背，边说道：“一天到晚到处野，也不管你儿子的死活！”

爸爸把气枪放在柜子底下，然后像一头中弹的野兽扑倒在床上，打起悲壮的呼噜来。黑坨蹲在竹篓旁，瞪大眼睛看着浑身鲜血的鸟雀，清晨的露水还残留在它们凌乱的羽毛上。黑坨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斑鸠，放在耳边听着。死了。他又拿起另一只斑鸠，黑坨露出微笑，他听见了斑鸠小心脏细微的扑扑声。黒砣抚着斑鸠的背，很光滑。妈妈夺走黒砣手中的斑鸠，扔在竹篓中，说道：“别看了，中午就吃！把咸鸭蛋送到你奶奶那儿去。”

黑坨撅起嘴，靠着墙不动。“快去，问老贼婆来不来过端午！不来就不来！快去！”妈妈将鸟们倒进沸腾的水盆里，一股腥味荡漾开来。黑坨向屋外跑去。

穿过一片古老的桑树林，在太阳升起的东方，就是奶奶的小屋子了。

黑坨走进奶奶的小屋子，将咸鸭蛋放在散发枯稻草气味的床底下。然后坐在门槛上，望着阳光下绿油油的禾苗，一阵风吹过来，田野的清新的草香气充满了整个屋子。

黒砣看见田野上跳着唱着的百灵鸟消失在桑树林里了。一只斑鸠从树林里飞出来，叫声清越而悲戚。

“黑坨，你来。”

黑坨晃动身子，几道阳光射进去，点亮了她黯淡的屋子和眼睛，奶奶的脸像枯树皮一样。她伸出树枝抓住黑坨的手。黑坨感到奶奶要死了。

“走。”